便笺·玖
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后,他终于打开房门。妻子这几天只管送饭过来,也不逼问;今天见他开门,便走了进来。
青年一把抱住妻子,也不说话,只是噙着满眼泪水。
妻子哄小孩一样拍拍他的肩膀,问怎么回事?他不知该怎么回答。又问是不是跟过去有关?他终于点头,把头埋进妻子的胸前。孩子还没断奶,有淡淡的奶香味。
他呜咽着说,自己过去犯下大错,被卷进一桩可怕的事情。他很害怕,担心被人认出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,想要逃回香港。
妻子问他到底是什么事?他很想说,但嘴巴就像被魔法封印一样,无论如何讲不出那件事情。妻子拍了拍他的背,连说没关系没关系,总会有办法的。
“我们已经在深城安家立业,公司刚刚起步,现在回香港十分不明智。”她分析道。
“你已换了名字,口音也改变,唯一能认出的只有你的脸。如果实在没办法,可以去日本或者韩国做个整容,再回香港更新下证件,就当过去从来没有存在过。你不是早就想开拓大阪市场了吗?那就去日本,趁机出个差,顺便考察一下市场。”妻子给出了十分实际的建议,还宽慰他说现在好多tຊ明星都去日本、韩国整容。
之前他一心想着离开内地,但没想到还有这种方式。然而,一旦整容,他与过去的联系就只剩下记忆了,要跟那个名字彻底告别。换句话说,张弛在社会意义上就真的死亡,再也没有了。但,这是最安全,也是最实际的方式。
于是,他对外宣称出差,三天后,独自来到了日本。
看完所有的纸条,我全都明白了,所有的谜团也都有了答案。
只是我不知道,如果我身在局中,该如何破局?没有万全之策,只有取舍,就像被洪水卷走时,为了活下去必须舍弃行李与衣物一样。
但是,仅仅是活着就可以吗?一个人如果不是自己了,那从前的他还活着吗?
这时,一阵大风刮过,拂起我额前的卷发,挟裹着24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。无形的风摇动着合欢树枝左摇右摆,粉色茸花如雨般纷纷坠落,砸在铁盒里啪啪作响。还有几朵砸在我的头上。
突然,我发现这些纸条榫卯般与我这些天的经历契合,钉入命运的齿轮中咔咔作响。
我将纸条重新装回瓶子,塞好木塞。灰色的石头上,钥匙、玻璃瓶、照片都静静地躺在盒子里,粉色合欢花点缀其间,好像一幅构图优美的油画。
我不禁在心底对张弛说:这是你的东西,你让我拿走吗?我借几天,再还回来?还是说送给遥远村庄村口等候的那个母亲?
我一时犹豫不决,最终还是决定把它带走,等事情都查明后再说吧!我盖上盖子,把刚才挖出的土回填进去,又用脚踩平;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,把巨石推回原处。
此时天空开始下起毛毛细雨,打在汗毛上湿润润的。很快,石头下会再次生出多脚的臭屁虫家族,开始它们新的朝代和虫生。
我收好铁盒,放进背包。那个破烂不堪的塑料薄膜,也被我卷成长条捏在手里。如果此时有人路过,定会以为我是个环保卫士,正在河边捡垃圾。而我却觉得自己像个执剑走天涯的剑客,穿梭在30年的迷雾中,层层破杀。
想到这里,我不禁挥动手中的“剑”,刺破空气和雨丝,发出“嗖—嗖—”的尖音。我觉得自己简直帅极了!
我打听到纸条上印的Sakura Hotel樱花酒店,就在河流下游,离那棵合欢树大约2公里的距离。到酒店时,雨已停歇,只打湿了我表层的头发。
民宿是带榻榻米的一户建,有个小小的日式庭院,房屋是黑瓦灰墙的木结构,在二楼可以看见河水匆匆流过,夜里甚至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。
这里可比快捷酒店贵多了,好在现在是淡季,不然我可住不起。付完剩下两晚房钱,手机短信提示银行卡余额,看得我心惊肉跳。我捂住胸口,闭上眼睛,默默对自己说:再做最后一次侠客吧,给我的新闻理想办个华丽的葬礼。
暮色将至,我突然很想去院子里走走。院子不大,大约60平米左右,其中一半是架空木平台,另一半是枯山水。
灰色小碎石大概是象征水,蜿蜒成石潭和小溪的样子,上面还架了一座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小桥,桥边一丛开得正艳的紫阳花;青苔营造的是河岸,上有汀步、石阶,各处随意散布着兰草绿植;靠墙密密种植者低矮的铃兰,白色小铃铛低着头,不知在沉思着什么。
靠近房屋这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樱花树,只是现在没有一朵花,满树浓绿。门口左边一棵红枫,鸡爪状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抖着;右边与之对称的是一棵罗汉松,枝叶修剪成大小不一的椭圆形绿色云团,其中一朵略扁,横亘在门楼之上,甚是巧妙。
我盘腿坐在架空木平台,看着面前的一座“惊鹿”
日式庭院中常见的一种竹制水器,通过杠杆原理,利用储存一定量的流水使竹筒两端的平衡转移,水满,倾倒,竹敲石响,原是用来惊扰落入庭院的鸟雀,也可以当做计时器用。
发呆。四下寂静,只有潺潺水声。暮色之中,我呆呆地看着水流,竹筒大约每分钟注满一次,然后倾覆,而后再翘头,回复原来的平衡,尾部击打石头,发出清脆的声音,好像虚无之僧在缓缓敲着木鱼。
“空巴挖~”
耳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,我扭头一看,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,穿着鼠灰色麻质和服,面带微笑,眼角带出优美的弧度。我有限的日语词库告诉我,这是人家在跟我打招呼呢。我点点头微笑,回了一句“空巴挖!”
她又说了一句什么,我猜她大概想跟我聊天,于是拍拍身边的地板,示意她坐下聊。妇人在我旁边跪坐下,我们用翻译软件聊了起来。
她介绍说自己叫中原香织,一直在这里帮忙打理民宿生意,作为老板的父亲去世后就接手了这里。
“你很像之前在这里的一位客人。”她对着手机说,翻译软件很快同步翻译出中文。我心想,在日本也这样搭讪吗?我还没来及想怎么回复,马上便发现我想错了。
“20多年前,有一个中国人也坐在这里,看着流水发呆。刚才我还以为他回来了,不过怎么可能。”她接着说。
我一惊,心想她肯定把我当成张弛了,我这个发型,可以说有些神似,之前郭姨也说过类似的话。
“但你不可能是他,除非你是妖怪。那时院子里的樱花树才刚栽下,还是他帮我和爸爸一起栽下的。”她看着前方,目光落到虚无的暮色中,可能觉得自己的猜想太滑稽,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。
“所以,你是不是他的儿子?”她转头看向我。
我寻思我跟陈诚一点也不像啊,连忙摆摆手,说“no,no,no。”
我赶紧拿起翻译软件,解释说那是我的一位朋友,他前不久去世了,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探寻他的踪迹,完成他的遗愿。
“纳尼?”香织很是震惊,瞪大眼睛看着我。她说自己初见张弛的时候只有17岁,对他一见钟情,还在这个院子里告白,就在此刻我们坐的架空木平台上。
我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,心想这个张弛还挺受欢迎,长得帅就是吃得开,不管是香港还是日本都有美女喜欢。我暗自思忖,这事不知道陈君如知不知道呢?但我随之发现了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。
“桥豆麻袋!”我急得憋出来一句日语。这是我偶然听到的一首中文歌曲,名字就叫《桥豆麻袋》,我还专门去查了下,是日语“请等一下”的意思。
“他跟你说自己叫‘张弛’?!”我用翻译软件问她。
“是啊,怎么了?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?”香织说。
“是是没错,但——”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,只能换个话题,“你能跟我讲讲他的事情吗?”
“我们也没有太多交集,他在这里只住了七天就离开了。他笑起来很好看,声音也很好听,发型跟你一模一样。但他日语比你好很多,我们能够进行简单的沟通。。”
好了,别说了。他更帅,日语更好,声音更好听,我在心里默默吐槽。人家可是选修过日语课的,我怎么能跟他比。
我在翻译软件上输入:告白的结果如何?
香织看到后,“呵呵”笑出声来,可能是觉得我太八卦,也可能是想起了24年前的那一幕,聊以自嘲:“我告白的话音刚落,他就婉拒了我,说自己结婚了,但可以和我做朋友。不过这种洁身自好的男人还真是更有吸引力了呢!”
她长相普通,但笑的时候,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:两颗小虎牙俏皮地露出来,眼睛弯弯的,像两只月牙,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。
“他就住你现在的房间里,每次我去送餐,总是看到他坐在靠窗的书桌前,在写着什么。我看他太闷了,就拉着他去鸭川散步。”香织沉浸在过去的时空中,继续道,“他说我的名字很好听,让他想起自己的家乡。”
当然是在写那些纸条,说你名字好听是因为带着“中原”两个字,我用意念回复她。
蓦地,小木桥旁边石灯笼亮起了橘黄色的暖光。我恍然才发觉天色已经差不多全暗下来了,天空又开始下起蒙蒙细雨,雨丝穿透暖光,划过一道道细线。我俩都没有动,我静静地听,她慢慢地讲。
“他好像生病了,隔两天就要去医院一次。有一天,他独自去鸭川散步,傍晚才回来。第二天他就走了,离开的时候,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