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我就出发去找君华集团日本办事处。办事处位于大阪港区的一个商业楼,只有几个格子间。我假装下游厂商,说想了解下公司业务,不料被接待员尾田三郎一眼识破。他叽里呱啦说要报警。我只好打电话求救陈诚,让他帮我说说话。陈诚在电话中惊呆了,他没想到我竟然为他爸的一篇专访做到这个程度,跑到日本分公司。我说少爷,求求你帮帮我吧,我在这里举步维艰,马上要进局子。我刚挂掉电话,那边尾田三郎的座机就响了起来。只听见他对着电话不停地说,“嗨”、“嗨”、“嗨”,最后还隔空鞠了一个躬。
便笺·捌
青年心怦怦跳,后背汗透。一路上他全身发虚、头晕目眩,跌跌撞撞回到家。关上书房的门,他才觉得舒服一点。妻子和岳父在门外急切地敲门,问他怎么了。
刚才在上游塑料回收公司考察样品,他正在跟对方销售主管沟通产品价格,对着一堆塑料瓶指指点点呢,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,在叫一个久违的名字。
“张弛!”
他应声回头,随即冒出一身冷汗。幸亏身旁销售主管同时回头,才显得他没那么突兀。
刚来深城时,他很害怕,担心被人认出。他刻意改变发型,拉直头发,学着香港人的样子往头上打很多发蜡,梳成油油的大背头。还去美容院点掉鼻子上的痣。好在深城离老家比较远,且这边信奉“时间就是生命”,没有人顾得上看他。
已经过去了五年,他吃胖了一些,也成熟了许多。两年前,妻子诞下一个可爱的宝宝,岳父岳母帮忙带孩子,他们夫妻二人专心创业,生活蒸蒸日上。很多时候,他几乎要忘记之前的自己,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。
如果说人有重生,他这便是重生——新的名字,新的身份,新的生活。过去的生活跟那把钥匙一样,被藏到记忆深处。“张弛”这个名字,就像一个诅咒,一把钥匙,打开关押噩梦和记忆的魔盒。
销售主管瞪了刚才喊叫那人一眼。青年还没来及做出反应,那人就连声说认错了认错了。
之后他脑袋嗡嗡响,好似身处海底。上游销售主管说什么他全没听清,只是一味地点头。逃回家后,锁上房门,才觉得浮上了水面。他扶着门把手,大口地喘着气。
“啊!你这个样子跟他好像啊!”郭姨顾不上自己端庄的形象,指着我失声尖叫。
可可对母亲的失态感到诧异。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换个发型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?还跟张弛的长得像?然tຊ而张弛在她眼中毕竟是个大帅哥,我还是窃喜不已,说,“那说明我也比较帅喽?”
她盯着我,半晌才开口,“那倒也不是,明明五官是不同的,但莫名地就觉得有几分相似。”我心想您可真实在,一句夸奖的话都不说。我妈看我脸色难看,连忙给我夹菜,让我多吃点。
第二天我拿到了签证,同时也收到了可可的“好人卡”。这次相亲,不出所料以失败告终。我跟我妈说这次任务有点急,等我出差回来再去看爸爸。
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飞行,我终于落地大阪关西机场。
我上飞机没多久就睡了,醒来时已经5点15分。关机的时候我瞄了一眼下时间,7点10分,但为什么我眯了一会,就过去了2个小时?我没办法相信自己的感觉,在时间中迷了路。
我往窗外望去,一片灰蒙蒙迷雾,粘稠浓密,既看不到天上的太阳、云朵、晚霞、星星,也看不到地上山脉、平原、河谷,甚至连焦点聚焦不到实体。飞机很平稳,没有一丝颠簸,耳朵里只有嗡嗡的白噪音,恍然间我被一种极度的虚无袭击: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,所为何事;过往的人生,简直像一层稀薄的梦,风一吹就要散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耳边传来日语、英语双重播报,空乘人员让大家收起小桌板。终于要降落了。很快,飞机触地的撞击感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肉体的存在。不知道此生何求没关系,知道眼前要做什么便可以。我打起精神,走下飞机。
本来以为自己不会日语,以前也没出过国,异国他乡会举步维艰。结果一落地,嗬,到处都是中文,还以为到了哪个少数民族自治区。靠着仅有的几句“斯密马散”和“阿里嘎多”,我一路畅行无阻,很快摸到我预定的酒店。入住全程自助,完全不用交流,真是社恐天堂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出发去找君华集团日本办事处。办事处位于大阪港区的一个商业楼,只有几个格子间。我假装下游厂商,说想了解下公司业务,不料被接待员尾田三郎一眼识破。他叽里呱啦说要报警。我只好打电话求救陈诚,让他帮我说说话。
陈诚在电话中惊呆了,他没想到我竟然为他爸的一篇专访做到这个程度,跑到日本分公司。我说少爷,求求你帮帮我吧,我在这里举步维艰,马上要进局子。我刚挂掉电话,那边尾田三郎的座机就响了起来。只听见他对着电话不停地说,“嗨”、“嗨”、“嗨”,最后还隔空鞠了一个躬。
尾田三郎挂上电话,笑容可掬地向我走来。他说接到上峰指示,虽然不知道配合什么,但会尽力配合我。我跟他聊了一会,也没啥有价值的信息。只知道这里是君华集团处理日本业务的驻地,君华集团在国内生产的产品通过邮轮运到大阪港,再从这里输送到日本各地工业区。
尾田三郎今年30多岁,小小眼睛,小小鼻子,斜分发型,有点像现任日本天皇。恰好午餐时间,尾田带我去附近的“松屋”吃了快餐。
饭后我们在附近的公园散了会步。
他说他的奶奶是日本二战的遗孤。九十年代,日本生育率跌倒超低水平,为解决人口老龄化问题,接回许多战后遗孤。尾田爸爸就是此时带着全家从东北来到日本的,目前还跟国内亲戚有所往来。尾田熟悉中日两国国情、语言,虽然说得不是很流利,但听完全没问题。
他2005年就来君华集团工作了,让我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。
我一时也不知道问啥,完全没有头绪,只好硬着头皮说,“你觉得陈家华是一个怎样的人?跟我说说他的事情,什么事情都可以。”我想尾田三郎肯定在心里骂我是个神经病,但他没有,反而低着头在很认真地思考。
“陈先生是个很好的人,我为他的死感到悲伤。在我心中,他工作认真,对人也好。比起和大家在一起,他更喜欢一个人呆着。所以我对他不是很了解。”他说。
这说了跟没说也没啥两样。他大概把我当成为陈家华写“追思录”之类的作者。
我只好继续追问,企图能够窥见一星半点往事。
“他人很好,具体指什么?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?”
“嗯,他没那么多规矩,下班会叫我们早些回家,不会拉我们去居酒屋喝酒。有一次还问我是否去过东北爸爸的家乡。”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尽力,但只能想到这些。
“陈总一个人呆着的话,他会去哪里呢?在这边有没有认识的人?”我见此路不通,换了一个角度。
“他除了处理工作,就是一个人转转逛逛。对了,他喜欢在鸭川散步,我在那边碰见过几次。”
尾田说鸭川是京都的一个河流,穿京都而过,风景很好,建议我也可以去转转。他用随身带的笔和纸给我画了路线,告诉我怎么走。最后还问我,要不要回公司再喝一杯茶。我已经在“松屋”喝了一肚子茶了,也问不出什么东西,就说先走了。
尾田一直把我送到路口,走的时候还鞠了一躬。我受宠若惊,连连弯腰回应。
天色不晴也不阴,挂着一层惨淡的云。我漫无目的行走在大阪的街头,不知道该往哪儿去。心想这次日本要白跑一趟,不知道后面公司给不给报销差旅费。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地铁站,那就去鸭川转转吧。
鸭川说是河流,不如说是一条很宽的小溪。河水浅而清澈,圆润的大石头密密铺在河底,像伏在水底巨型动物的鳞片。有落差的地方被被修成阶梯,形成小小瀑布,迸溅着白色水花。长腿苍鹭守在小瀑布前一动不动,等待着过往鱼儿,瞄准目标,一击致命。
我觉得眼前的景色好像在哪儿见过,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。
河两岸是独具日本风格的一户建,被树木遮住。岸边人很稀少,偶见有人遛狗散步,漫步其中,好似来到乡野村头。越往上游走,越感觉视野开阔。倏忽前方的水草一阵晃动,我吓了一跳。定睛一看,一只呆头呆脑的河狸正盯着我。
一阵清风袭来,夹带着水汽扑面而来,十分凉爽。清风挟裹着清甜的芬芳,是合欢花的味道。我定睛一看,河对岸绿蓬蓬的树冠在风中摇曳,点点粉色隐藏其间。
前方河面有好多长形石头,断续在河面上组成一座漫水桥。桥前还有几只大乌龟,嘴巴对着水流来的方向。我童趣大发,兴冲冲地跳上去。水很浅,提供一种恰到好处的冒险。
清冽河水向我缓慢扑来:鱼翔浅底,皆若空游无所依。一只苍鹭扑棱着翅膀站在隔壁的石头上,我不敢动,生怕惊动它。我们一人一鸟就这样静静呆在河川之上。
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哪里见过此情此景。
——是陈家华的朋友圈!
我掏出手机,点开陈家华头像,翻到去年7月份。是那条配文“好久不见”的朋友圈。图片上的河流正是鸭川,是对岸视角拍过来的,右上角的石块正是我脚下的漫水桥。
旁边的苍鹭瞄准目标,一个猛子扎过去,转瞬叼了一只小鱼飞走了。
我在石头上跳到对岸,一边核对那张风景图一边往回走。终于,我在合欢树下停下。
是这里没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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